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 刘萌萌 李莉
灯长明兮,夜未央
五星灼灼,出东方
子不归兮,仰天望
鸿鹄锵锵,向何方
2月28日23点18分,乌鲁木齐京剧院,舞剧《五星出东方》的谢幕返场表演超过3分钟,观众掌声不断,仍不愿离场。
跳完全场,还在平衡急促呼吸的罗昱文落泪了。首演至今,30余场,这一次,他与自己扮演的戍边将领“奉”达成了内心世界更强烈的呼应。因为,这里是新疆。
舞剧《五星出东方》是北京市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深入推动文化润疆的重点项目——创作一部反映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彰显中华民族文化自信主题的精品,同时让沉寂的文物在新时代被活化利用,绽放新光彩。
首演后近两年的时间里,这部剧在全国多地巡演引发专家、媒体、观众的热烈反响和高度赞誉,荣获中宣部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第十七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大奖”两项殊荣。
3月11日,《五星出东方》将在“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的出土地点和田,与无数期待已久的目光相遇。
《五星出东方》演出现场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摄
去新疆,去尼雅,找故事
2020年初,北京市援疆和田指挥部、和田地委宣传部将一个思酌已久的计划提上日程——围绕1995年出土于和田地区民丰县尼雅遗址的国家一级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打造一部舞台艺术精品,并使之成为和田的一张文化名片。
出精品,需要一流的创演团队。北京市援疆和田指挥部、和田地委宣传部向北京市委宣传部请求帮助,北京市委宣传部给予大力支持,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北京演艺集团。
仅一件织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字样的汉代锦护臂,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怎么创作?用什么艺术门类?这是北京演艺集团主要负责人员在接到工作安排时,面对的首要问题。
随后,北京演艺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赵佳琛和同事们把集团9个院团、12个艺术门类捋了个遍,歌剧、话剧、舞剧、音乐剧、戏曲……一一讨论过后,最后定了舞剧。舞剧长于抒情,无需太复杂的叙事。
收藏于新疆博物馆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是中国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的文物,作为国家一级文物中的孤品和易损品,受到特别保护。
这件锦护臂的图案中,祥鸟、瑞兽、白虎走动于云气、星际之间,纹样独特,寓意祥瑞。“五星出东方”指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在某段时期内,于日出前同时出现在东方,古人认为这种天象预示国家繁荣昌盛。
鉴于它的重要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以及现实意义,北京演艺集团决定组建一支超强创作班底。
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王舸、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许锐、中国交响乐团青年作曲家杨帆、中国舞台美术学会副会长刘科栋、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服装设计阳东霖……这份名单的逐步生成,让《五星出东方》的制作人、北京演艺集团副总经理董宁心里有了底气。
接下来,就是去新疆,去尼雅,找故事。
在公元前2世纪前后,发源于昆仑山的尼雅河,在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途中,孕育出一个绿洲城邦——精绝。
《汉书·西域传》所记载的精绝是“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驿长各一个。”可见它是一个人口不多,但地理位置相对重要的城邦。根据尼雅遗址出土文物显示,精绝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驿站。
在此之前,主创团队成员并非都到过和田,面对一件孤品锦护臂和心中全无概念的尼雅遗址,前所未有空白和迷茫萦绕在大家心头。
《五星出东方》演出 资料图
一片木简,记下两个名字
在新疆博物馆,总编导王舸第一次看到传奇的锦护臂。“第一眼,我就在想,戴着它的那位墓主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对它至死不弃?这应该是故事的关键。”
在和田博物馆,编剧许锐被一张图片上的木简吸引,它出土于尼雅遗址,正面书汉字:奉谨以琅玕一致问,背面书:春君幸毋相忘。就那么一瞬间,“奉”与“春君”两个名字走入了许锐心里。
在尼雅出土的木简中,“春君”多次出现,考古研究者认为她应该是当时一个身份重要的人。彼时当地人使用这种带有明显中原特征的礼节方式,说明他们对中华文化已有了认同。
去往尼雅的路格外坎坷,早晨6时从民丰县出发,约150公里的路程,汽车开了5个小时才到。
“完全没有方向感,坐在车上颠簸着走过一个又一个沙丘,胃里翻江倒海,脑袋极度眩晕,却没有闭眼休息半刻。”编舞黄佳园说,因为她计划把这一路所见都记录下来,不要在后期创作中有遗憾。
6月的尼雅,阳光炽烈。残损的胡杨木桩,风蚀的佛塔,住宅的残垣,果园的遗迹……大家发现,可用于讲故事的创作素材很有限。
由于预报沙尘即将到来,所以采风队伍只停留了大约一个小时。董宁觉得,这一个小时的最大收获,就是让大家身临其境地有了思考和直观感受,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个剧,而且一定要做成。
“在被沙漠环围的小绿洲里,古代先民们曾用智慧和乐观去适应自然,改善生活,这个非常震撼。”王舸认为,时至今日,这种团结、互助、坚守的力量在新疆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在十几分钟休息时间里,当地一位工作人员给大家递上了切分好的馕,又从身上取下一个超大保温水壶,给大家倒上茶水。
“那口馕我吃得很香,因为有人的亲切和温暖。”从和田到民丰再到尼雅,黄佳园心里慢慢勾勒着心中那支舞蹈的轮廓。
许锐离开尼雅时,用一根小树枝在沙上写下:幸毋相忘。
“三个和尚”的达观境界
回到北京后,王舸和许锐有了对故事的基本构架。
主要人物是奉、春君、建特。“建特”也是从博物馆的文书、木简上选来的名字。
大汉戍边将奉,精绝首领女儿春君,北人首领之子建特。三个人物,来自不同地方,从初见的冲突到达成和解并实现认同。可该如何启动冲突,最终又完满化解?
不用战争场面,不用激烈对抗,从第一稿到二十多稿,创编人员始终没有破解如何合情合理地去表现冲突。但没有冲突,叙事就是单薄的,缺失了作品的灵魂。
“让奉和建特在精绝城里相遇,让他们的冲突,在共同守护精绝城的过程里化解。”许锐的这个想法,让王舸紧绷多日的脸上有了些许松弛。
故事有了。
守边的奉在抵御北人犯境时,与建特困于沙漠,被僧人送到精绝城,精绝首领的女儿春君和百姓用和乐的生活,化解着奉与建特的仇视。在精绝城被沙尘暴破坏时,奉与建特共同重修城池,结为挚友。最终奉为保护精绝牺牲,留给心爱的春君和精绝百姓对大汉盛景的无限向往。
舞剧中,精绝首领最终接过奉的锦护臂,延续着他守护大汉边关的信念和使命。这个情节也源于考古人员对遗址墓葬中戴锦护臂之人身份的判断——精绝贵族首领,这件织锦护臂应是由中央政权赐予的,证明了当时汉中央政权对当地的管辖。
偏爱喜剧化元素的王舸,在许锐加入“三个和尚”的戏份时乐了,这个戏份也着实成了全剧的亮点之一。
在新疆的博物馆和尼雅遗址里,编创人员见到了大量佛教遗存,还专门去了和田地区策勒县的达玛沟佛教遗址群,了解佛寺、佛像、壁画的历史、样貌、特征。
“三个和尚的加入完成了两个功能,一是作为调和者化解奉与建特的矛盾,二是展示汉代佛教在西域的传播。”王舸后期对编舞的要求也是要让“和尚”出现的地方轻松化、幽默化,凸显出达观的境界。
在本剧的创作过程中,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组织历史、文物、宗教、艺术等方面的专家,对剧本、舞段、音乐、服装等方面做了详细考证与审阅。新疆博物馆馆长于志勇还为锦护臂的出土过程、历史背景、重要价值等做了深层次的细致解读。
锦绣未央,熟悉的陌生感
在兔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晚亮相的《锦绣》,是《五星出东方》里的重要段落,它展现着奉口中钟鸣鼎食的大汉都城最繁华富庶的一面。
《五星出东方》演出中的《锦绣》片段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银璐摄
王舸的理念是,这段汉代宫廷舞要有“大气端庄的威仪感”,不要给观众呈现看过的东西,要熟悉的陌生感。
从第一版编好开始,黄佳园和编舞欧思维连续收到王舸的回复,都是“不对”。
怎么对呢?音乐听了无数遍,素材看了无数遍,队形换了,动作换了,怎么还是不对?黄佳园陷入困惑。
突破是在换了配乐后实现的。那天,一整个白天黄佳园和演员泡在排练厅里,练了无数遍,都感觉没有突破。
晚饭后,她大胆地尝试换了音乐,“在总编导的引导中,我尝试着找寻自己内心想要呈现和表达的概念。”
果然有成效,新的音乐一下帮她找到了感觉,而演员也觉得跳得很顺畅。4天时间,《锦绣》终于落定,出场垂眼含羞、动作内敛含蓄的汉宫娇蕊过关了。
这个舞段对编导来说难,对演员也难。
布料粗厚、细腰宽袖、襦裙曳地,第一次拎起这件4公斤重的舞衣,领舞王璐苦笑:这跳起来能好看吗?
“《锦绣》不是你们擅长的轻歌曼舞,它充满顿挫感和力量,要展示汉代肃穆端庄的宫廷礼仪,你们全身都要收紧。”穿上舞衣,姑娘们才真的明白什么是黄佳园口中的“收紧”。
走路只能小碎步,因为膝盖被裙摆紧箍,稍迈大步就会被扯住;动作全在双臂和腰肢上,要的是刚柔并济,整齐划一。排练结束吃饭时,姑娘们胳膊疼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除了《锦绣》里的舞娘,整个舞剧还有首领、商人、小贩、艺人、农民、仆人、军士等几十个角色,他们的服饰都要尽力符合历史。帽子为什么有尖顶的,有圆顶的?衣襟为什么是左盖右的?长裙什么时候做直筒,什么时候做摆?都要细细推敲。
尼雅遗址是汉代纺织品、服装、饰物的宝库,在舞剧的服装设计中,阳东霖的主要研究对象就是它们。比如,“延年益寿长葆子孙锦”上的纹样,就被运用在《锦绣》的舞衣袖边和裙摆上。
阳东霖对《五星出东方》的服装设计定位是多元华美,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作艺术加工。“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元文化荟萃的地方,所以服饰是多元、融合、丰富的。”
采风时,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博物馆、和田博物馆里关于汉代西域地区服饰样态的资料,给服装设计提供了思路。在服装设计稿完成后,董宁又请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李文瑛协助完善细节。
姑娘们找到了最好的自己
创排设置了A、B两组演员,主演李晓慧初识“春君”是2020年底,她刚结束舞剧《流芳》的排演。
王舸找她,“你来试试演一个汉代的西域少女,十六七岁,叫春君。”
“春君”是谁?西域少女应该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试演,李晓慧演的春君活泼奔放,王舸说:不对,再去找感觉。
第二次,她揣摩一个豆蔻之年少女的心思,对外界充满好奇,对阳光俊朗的男孩怀揣爱意,王舸还是觉得不对。
最难熬的一天,在排练厅待了将近12小时,李晓慧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再次陷入迷茫。这时,几位编导排练集市舞的乐曲声让她来了劲儿。吆喝声起,鸡飞狗跳、杂耍表演,一下子把她拉回儿时和爷爷逛集市的日子。
她随着节奏跳了起来,逐渐理解了王舸说的感觉,就是对“自己十六七岁”的本色展现,不是刻意去演谁。
2021年春天,和田新玉歌舞团舞蹈演员努尔比亚·木塔力甫加入《五星出东方》排练。
第一天,她静静坐在一旁看,明白自己要跟得上这支队伍表演,要下狠功夫。
群舞《灯舞》的编创源自龟兹乐舞,是努尔比亚熟悉的表演,在编导们去和田采风时,她们团就表演过一个类似的舞蹈作汇报演出。想到这儿,她心里没那么紧张了。
但真正走进队伍后,努尔比亚有点儿蒙。“从来没有跳过密度这么大的舞蹈,一个拍子里有好多动作。有时候在一瞬间,要对齐,要流动,要加速。”
看到努尔比亚的焦虑,黄佳园让她保持平常心,“不同院团对演员的标准要求也不同,你能加入进来,跟下来,就很好。”
一天天排练,也让姑娘的内心一天天强大起来。做好了动作,她就追速度,达到了速度,她再追美感,拥有了美感,她再追准确,就这样努力跟上队伍的脚步。
2021年6月19日,努尔比亚终于站在了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的首演舞台上,稳稳地完成了《灯舞》表演,过去的3个月让她找到了更好的自己。
到了和田,他们可能更兴奋
在这次新疆巡演的舞台上,阿卜杜杰力力·阿卜杜柯热木扮演的精绝首领完全就是编剧笔下那个诙谐幽默的小城主,尤其那种“妻管严”的味道,与他高大的身材形成戏剧性的反差。
阿卜杜杰力力·阿卜杜柯热木(右)扮演精绝首领 资料图
阿卜杜杰力力也是新玉歌舞团的演员,进组排练时,一躬身,一瞪眼,把大家都逗笑了。连标准极高的王舸,都被他那种融在血液里的表演激情所打动。
舞剧的开头和结尾,几位考古队员在茫茫沙海找寻历史遗迹的身影,映射着新中国考古工作者的坚守和奉献。在精绝首领与考古队员间转换,阿卜杜杰力力也借助角色,倾诉着内心的家国情怀。
1988年—1997年的中日联合考察发掘工作,在一片于20世纪初就曾被国外掠夺者疯狂盗掘的遗址上进行。据当年参与考古的队员回忆,沙漠里很多地方车走不了,只能靠骆驼,狂风随时改变着沙漠的样貌,标注方向都是很艰难的事。
在参演前,阿卜杜杰力力翻阅了考古人员在尼雅完成抢救性发掘的报道资料,感受到他们在与恶劣自然环境抢时间的信念和勇气。
“这个故事记录着我们中华民族共同开拓祖国辽阔的疆域,守护祖国领土的历史,我有责任演好它。”
3月4日晚上演出前,化妆间里还飘着浓浓的红花油味。
“伤对舞蹈演员不算啥,上场谁没点儿伤啊。”扮演建特的索朗群旦轻松地笑了笑。
记得这部剧服装、化妆、道具第一次合成排练时,他扭伤右脚,瞬间整条腿动不了。怎么办?没退路,敷膏药、针灸、打绷带,照旧演。
在新疆的演出,对所有演员来说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异常兴奋”,用黄佳园的话说:返场之时已是精疲力尽,却又跳出了无法复制的激情澎湃。
最热烈的掌声和呼声,最激动的互动感染力,最直接的心心相印,罗昱文都感受到了。
“到了和田,我可能更兴奋。”
责任编辑:木卡达司·买买吐逊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