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托阔依位于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达布达尔乡热斯卡木村的一个居民点。这天，告别穹托阔依后，我带着纪录片摄制组成员，经过大片河谷纵横的地带，随羊群一路走向另一个牧民定居点——塔里迪库勒。

　　在这里，上午是晴天，下午已是漫天浓云堆垒，把整条山谷罩住。等我们赶到达吾提家的临时宿营地，雪霰已在往下撒。钻进帐篷，篷顶之上的敲击声便不绝于耳，它比河畔的水声更疾、更细密。

　　“这个草嘛好，羊吃了嘛劲儿大，达坂‘扑希’——过去了。”看着埋在雪里的草，达吾提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因为天气变化受影响。

　　“扑希”，这是达吾提形容“轻松快速”的专有象声词。他在塔里迪库勒的牧民定居点的房子，规整程度远高于散落在牧道上的其他几处临时宿营地。在这条峡谷里，除了他家，再也没有第二户人家过往。

　　帕米尔高原的牧人随季节周转，在每一处落脚的地方都会垛一间石头的房子，房子的旁边就是羊圈。十几年前，临水傍林的地方多用河柳树干和随手砍下来的沙棘扎羊圈，随着海拔高度提升，山地的羊圈就用石头垛。

　　这天，孩子们跟着达吾提去放羊，我也跟着一直往山下走去。可我不明白的是，他还扛了一把铁锹。

　　原来，山下有达吾提家的几畦田，每块地不会比两张双人床大，扒拉扒拉才能看出来，地的边沿都有专门放置的石头，达吾提抡起锹就开始翻地了。

　　据达吾提描述，他的家族30年前曾一度完全弃牧，只种地，后来承包到户，重新有了羊群，他家的夏牧场被分在了喀拉苏，这才有了他家后来延续30年不断的转场，每年春往秋返。

　　仔细看，峡谷地面四处流淌的水沿深深浅浅的水道贯通峡谷之间的每一块地，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会有草浓密地生长，多少年后，就会有一丛丛的芨芨草、野刺玫长出来，草浪连天，遮蔽整个荒野，这大致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零散分布的那些居民点逐渐发展起来的最初状态。

　　当我跟随着达吾提一路走过，见他不时俯身把挡道儿的石子捡掉，把草甸中零星滚落的石块儿搬走，我很感动。他的每次搬动，实际上，就意味着多少年后一个家园的建立，逐年开垦出来的地已是这个家园初建的第一步。

　　从达吾提手里接过铁锹，我猛地挖下去，再抡起锹把翻起来的土拍平，心里充满快意。大大小小6块地，我和达吾提轮流各自翻一块儿，不一会工夫全部平整完毕。达吾提开始给地里浇开春的第一次水，说第二天再翻一遍就可以下种。我把周边的石头都搬了过来，一块块码垛起来，给地砌出道沿来。

　　达吾提钻进棚屋，拎出一个塑料袋打开给我看，都是第二天要撒在地里的菜籽，有萝卜、卷心菜、大白菜和据说只有在本地才能长得最好的恰玛古。

　　我已经开始想象，这些菜郁郁葱葱地长起来，达吾提隔三差五地翻过喀拉苏达坂来照料菜地，再收一茬儿菜……这段路往返走两天，却是延续数千年历史的改变，从此，塔吉克族人的高原游牧生活将有一种重要的调剂和品质提升。

　　整完这几块地，我们不一会儿就撵上了回返的羊群。负责看羊的孙子、孙女拜给克·哈斯木、娇吾朗·哈斯木采了大把草籽，达吾提接过去在掌里稍作翻拣，然后一把填进嘴里，告诉我：这个东西吃下去养胃。

　　我尝了一下，微酸，有股略带涩味儿的清香。这不禁又让我想起当年骑牦牛摔伤，提加大婶给我涂的药，是一种叫“阿莫吉兰”的草再加一种带铜锈的石块儿碾制成的。真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未被记载过的独到发现。

　　见到达吾提和我，孩子们丢下羊群跑向山野间，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由两个老头儿看着羊群接着放。从克木山哈里到塔里迪库勒，这段山路要不了两个小时就能穿过去，赶着羊得走四五个小时，我有意享受一下这份难得的消闲时光。

　　不时的一声呼哨声，没有任何着意渲染，清清淡淡，悠然无尽，让羊知道你在对它表达的意思：不急不急，慢慢吃；不急不急，慢慢走……

　　途中走到河边，达吾提招呼我坐下来，解开拦腰系的围巾，里边裹的是馕。根据花色，我看出来这是达吾提的妻子前一天还系在头上的围巾，馕是招待我和几个客人吃剩的碎馕块儿。

　　在高原塔吉克族人家，客人永远吃的都是最新鲜的整馕，他们绝不会把啃了一半或掰了一小块儿的馕拿给客人吃，掰碎吃残的馕通常是在客人走后或客人看不见的时候，留给家里人吃。

　　说实话，在日常生活中，我可能不会有吃这种馕的念头。这会儿，和达吾提坐在河边，拿起一小块没有半掌大的馕，蘸了蘸河水吃下去，能明显闻出达吾提妻子的头油味儿，背过身去，我差点儿没哭出来，慌忙以手掬水洗了把脸，没让我的老友达吾提看出来。

　　想想过去的半生岁月，何时何地何曾有人用她的头巾给我包块馕系在腰间？穿越岁月沧桑，行走天地间，谁知道一个大丈夫最重要的心理支撑就是这样一份温情？丝丝缕缕，不着痕迹，是疲惫时的抚拭，何尝不是终极？

　　（作者：刘湘晨，新疆纪录片导演、作家，作品曾获中国影视人类学学会年会最佳视觉奖、中国纪录片学术奖等）